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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德元年冬月初七,北京城飘着细雪,豹房书局内泥炉烧得噼啪作响,二十余名工部匠人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盆旁,目光齐刷刷落在案几上的铜活字印样。
掌作老师傅陈大锤搓着满是老茧的手,古铜色的脸膛被炉火映得通红,粗粝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印页上晕染的墨痕,浑浊的眼珠里透着困惑:“怪哉,这铜字比木活字光滑十倍,咋反倒粘不住墨?”
他嘟囔着,肥厚的指腹重重按在“明”
字边缘,留下个淡淡的油印。
朱厚照掀开明黄缎帘踏入书局,玄色狐裘上落着零星雪粒,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。
他抬手拨弄袖口金丝绣的蟒纹,露出袖中半卷《天工开物》,书页边缘已磨得发毛。
扫过匠人手中的试印页,他忽然想起书中“五金之理,铜柔而锡刚”
的记载,浓眉微蹙,随手取过一枚铜活字,就着炉火端详。
铜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青白光泽,棱角分明的笔画间凝结着细密的铸造纹路,确实比王祯改良的木活字多了几分冷硬,少了些木料特有的吸墨“火气”
。
“皇上,王主事到了!”
随侍太监张忠的尖细嗓音打破沉默。
话音未落,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拄着枣木拐杖踉跄而入,肩头积雪尚未拍净,青灰色布袍上沾着星点墨渍,腰间悬挂的鲁班尺随着跛行节奏叩击门槛,发出细碎的“嗒嗒”
声。
正是告老还乡的前工部主事王祯,他抬头望见朱厚照,浑浊的眼珠骤然发亮,来不及行大礼,便哆嗦着从油腻的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,粗粝的手指捏起一撮黑粉:“皇上,这是咱昨夜按《天工开物》里‘入窑烧烟’之法炼的松烟,在陶窑里闷了十二个时辰,火候足足的!”
朱厚照俯身细观,只见那松烟轻若浮尘,在火光下泛着微微紫光,果然比工部平日用的窑烟细腻数倍。
王祯又摸出个羊脂玉小瓶,倒出半块琥珀色胶块:“这牛皮胶得用清江浦的黄牛皮,浸石灰三日去毛,再以桑柴小火慢熬九九八十一个时辰……”
话未说完,陈大锤已急不可耐地抢过胶块投入砚台,热砚蒸腾的热气中,松烟与胶汁渐渐交融,散出一股带着焦香的墨气。
“拿新铸的‘洪武通宝’活字来!”
王祯呵着白气,将一枚铜活字浸入墨浆,粗粝的拇指在字面上三转两碾,提起时,字迹表面已均匀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墨膜。
他取过一张澄黄的开花纸,用棕刷轻轻敷压,动作轻得像抚弄新生婴儿。
揭起纸张的瞬间,“洪武”
二字跃然纸上,笔锋处棱角分明,连“武”
字末笔的勾划都清晰如刀刻,匠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。
“好个‘油烟墨法’!”
朱厚照双目发亮,手指轻点活字凹槽,“为何此处积墨?”
王祯用拐杖尖挑起凹槽里的墨渍,沟壑纵横的额角挤出几道深纹:“铜字得‘养’。
就像新打的菜刀,得用猪脂磨去毛边。”
他颤巍巍解开另一个油布包,露出一排包浆温润的活字,铜身泛着蜜色光泽,“每日用棉油擦三遍,擦到第七日,铜吸足了油,自然‘吃’墨。”
匠人们纷纷凑近,指尖轻触包浆活字,发出“啧啧”
赞叹。
朱厚照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,忽然想起《天工开物》中“活字为舟,墨为江水”
的批注,转头对张忠道:“传旨,书局匠人每月加发棉油三斤,另赐王主事纹银百两。
务要把这批活字‘养’出灵性来,让天下人都瞧瞧,我大明的铜活字能印出比雕版更俊的字!”
话音落下,火盆中一块木炭“噼啪”
炸开,火星溅入雪光,恰似他眼中跃动的光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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